为当代乡村立此存照 ——新闻调查作品集《草坪纪事》创作谈

《常德日报》2023年2月5日4版

□高玲 文/图

一

如果《草坪纪事》是一件已经织好的毛衣，那么线头就是胡永良的一本书。

2020年夏天，我无意中邂逅了胡永良的著作《从篱笆到围墙——一个村庄“被现代化”的背影》。那个叫作林溪的村庄，是胡永良的家乡，因为毗邻城市，被纳入到城镇化的统一版图。在城镇化的快速进程中，在各种机械的轰鸣声中，民居被拆，大树被伐，河流被填，村庄和故土原来的样子被现代化的大嘴吞掉，往事的痕迹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胡永良这个从乡村走出去的农家子弟，出于一种使命与职责，记录下记忆中的和正在消失的林溪。

作者高玲(右)采访草坪镇在外创业者娄世民。黄蔡芬 摄数据显示，从1985年至2001年间，由于城镇化和村庄合并等原因，中国村庄的个数从940617个锐减至709257个。随着这些村庄的消失，数代人生活的痕迹渐渐消弭于时代的尘烟里。

幸运的是，我出生的那个行政村，虽然在2016年的合村中被兼并，它以前的名字鼎城区唐家铺乡龙虎口村也被谢家铺镇葛藤桥村所取代，但它没有凋落，它只是以自己的方式缓慢地变化。因其缓慢，才容易被忽略。我们时常说，与30年前相比，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如果没有文字和图片的留存，这些变化，再过几十年我们将无法将它说清楚。2000年之后出生的城里人，只知道有庞大快速的收割机，不知道从前还有一种需要人力抬到稻田里的、用脚踩的打稻机，社会向前的演进是一步步的，每一步都有人类的智慧和汗水，每一步都不应该被遗忘和忽略。

作者的家乡，鼎城区原唐家铺乡龙虎口村。

我家有一块茶园，大约两分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时分给我家的。我读小学时，勤工俭学的一个途径就是摘鲜茶叶卖给供销社。前几年我又去茶园采茶，母亲说，茶园里现在葬了坟，太阳不落山就要回来。果真，走进茶园就看到几块墓碑，我一块块看过去，都是我熟悉的名字，那个叫何珍云的从前就住在我家隔壁，现在他把自己的家搬到了茶园里，住在了这块墓碑的后面。我的家乡变了，那些用一个红薯、一把花生温暖过我童年的人，有些已经离开了人间；而很多在乡间水泥路上骑着儿童单车的小孩，我们用陌生的目光互相打量，好像对方都是突然闯入者。村庄的变化是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是红砖平房变成了两层小楼，是用上了自来水，是村民屋前摆上了垃圾桶，但又不仅仅如此，一代人正在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观念也正在消失；一代人正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也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观念正在生长。如果我们不留心，不记录，几十年后，我们也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乡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子的。

从茶园回家后，我写了一篇文章《我熟悉的人们都老了》，却没有萌生继续写下去的念头，直到《从篱笆到围墙》这本书的出现，使我意识到，其实，我也可以用我手中的笔，为我生长的那片土地，记录下一个时代的剪影，让它不至于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淹没。

二

想到与做到之间，存在一条鸿沟。

在接下去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之前曾经有过的宏大计划。秋天很快就到了，那是一个月挂中天的夜晚，黄蔡芬打电话说找我有事，我们约在常德河街见面。黄蔡芬业余时间公益服务鼎城区湖湘文化交流协会，我和她都出生在沅水以南的鼎城区丘陵地区，也都有在乡镇工作的短暂经历，还都是多年来不曾放下手中笔的文学青年。

为显得自己酝酿已久，我从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拉开序幕，说到胡永良的《从篱笆到围墙》，再到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最后以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结尾，自我感觉论据强大，能够说服她入伙干大事。她很快就捕捉到了我要表达的重点，简单的讨论之后，两个文学女青年顿时感到使命在肩，信心百倍。我们坐在河街的石凳上，头碰头编了一条微信，把我们的想法发给了鼎城区湖湘文化交流协会负责人余建明，我们的共识是，这样一个大课题需要一个组织来承担。

发完微信，我们既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我们没有把握，在记录当代乡村真实面貌的道路上，会有义不容辞的同行者。

没想到，真的有。

黄蔡芬的手机微信亮了，余建明会长反馈说这个课题既有社会意义，又有史料价值，大力支持，你们说，需要我做什么？

吃了定心丸的我们开始各项准备工作，黄蔡芬向市委宣传部申报课题，《乡村里的中国——当代乡村社会经济调查》被列为2021年度重点课题，课题组组长余建明。我准备入村调查的问卷设计，参考当时有关农村问题的多本书籍之后，对不同的农户设计了三套问卷。

反复商榷的问题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调查对象的选取。我的初心自然是我的家乡谢家铺镇，我对此非常熟悉，而且负有责任。但是在鼎城区的乡镇中，谢家铺不够典型，它与汉寿县的几个乡镇接壤，经济形式比较单一，受城镇化的冲击并不强烈。比较之下，课题组一致建议选择草坪镇。

草坪镇。

我们目前面对前所未有的文明大转型，经济大冲击，延续了数千年的农业文明正在被工业文明冲击，在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浪潮下，传统的“乡土中国”正在解体，不同的乡村解体的速度不同，这取决于它所处的地理位置。离城市越近的乡村，城市对其反作用力越大，农业文明解体的速度就越快，这几乎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常德市的江南城区，只能从照片上看到它四十年前的旧模样，地缘决定了它城市化的速度。草坪镇既不像谢家铺镇那样偏于一隅，也不像原武陵镇那样与常德市区隔河相望；它既受到常德经开区工业经济的辐射，又保留着当代乡村的一切元素，比较之下，它更适合作为当代乡村的调查样本。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时任草坪镇党委书记的杨国军，在调任草坪镇之前是鼎城区委宣传部分管新闻工作的副部长，他对真实记录的理解，与我们之前的预期相契合。正是这份理解与支持，让我们在草坪镇长达一年半的入户调查非常顺利。甚至后来，随着调查的深入，范围也越来越广，超越了最初设计的方案，杨国军书记并没有阻止，只是在数据方面反复核实，以纠正村民们接受调查时的口误。自始至终，“唯有真实，才有力量”这个出发点，我们一直坚持，没有改变。

三

2021年1月，赶在春节之前，课题组发放了500份调查问卷。

2021年3月，春寒不曾散尽，课题组按照预定计划开始入户。

因为有问卷调查的统计数据作为参考，我们的调查方向与《中国在梁庄》不同，并没有一味去书写乡村人物的命运，而是涉及到了与村民生产生活相关的农田水利、医疗保障、乡村教育、老龄化社会、文化娱乐、人居环境整治等多个方面，此外，我们还把目光投射到了基层干部和普通民众身上，并且关注了曾经风靡一时的草坪演艺团队的现状。我们也没有像《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那样向历史的纵深挖掘，只是如实地记录了调查中的所见所闻。

作者采访草坪镇演艺团队负责人陈刚（中） 和杨英（右）。 过乔 摄

由于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持续推进，草坪镇的变化有目共睹，随便一个村民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但那些与变化不协调的东西，更让课题组成员感到诧异。每个课题组成员都生长于农村，也时常回到乡土之间，但没有与村民近距离交谈，这种回乡其实就是蜻蜓点水，只看到了乡村变化中浮在表面的那一层。

我们在机械化作业的现代农业背景下，听到了大户的无奈，受到气候变化、劳动力短缺、农资涨价、水利设施落后等影响，流转村民土地进行规模化耕作存在巨大风险。由于城市化对农村年轻劳动力的巨大吸力，导致农村老年人占比很高，农村空巢老人的绝对数很高，因为不愿意给在外务工的子女添麻烦，他们在乡村独自生活，也默默扛着身体上的疾病和心灵上的寂寞，乡村养老问题被老人们自己提了出来。作为方便农村居民就医的草坪中心卫生院，存在留不住人才和进不到药品的尴尬。曾经红极一时的草坪镇演艺团队，已经被市场大潮冲得七零八落，最后的十来个坚守者或随时准备撤场，或艰难地维持着。

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越来越多地陷入到沉默，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我们始终没有蜕掉爱好虚荣的劣根性，始终关注着花团锦簇的社会层面。

正像北上广深不能代表中国城市化的真实水平，电视屏幕上的那些示范点不是真实的乡村，我们经常性的回乡和参观考察也无法触及到乡村的血肉。当我们走进草坪的农户家中，与他们一起生活，聆听他们的心声，才发现乡村不同于我们之前读过的那些田园牧歌式的乡村散文，也不同于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些恩怨情仇里的乡村电影。甚至在现代化的大力冲洗下，它仍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自成一体，它有自己独特的气息，独特的声音，独特的味道，那是数千年农业社会的强大惯性。

四

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课题组成员的周末几乎都是在草坪镇的田野之间度过的，我们在村道上行走，在农户家里出入，拍摄变化中的村庄，倾听村民们的诉说。对课题组成员来说，这是一个重新认识乡村和农民的过程。

课题组成员黄蔡芬调研乡村文化现状。过乔 摄

经济学家把农村作为“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和蓄水池”，不仅仅是因为农村的辽阔、缓慢、丰富，不仅仅是农村能源源不断地向城市供应劳动力，更是因为中国农民普遍具备的忍耐、朴实、忠厚和勤劳。我们调查中遇到的村民，即使他们遭到命运的挫折和生活的捶打，他们往往认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或者是没有找到发家致富的正确途径，很少有人抱怨。

在去往黄枚枝家的途中，我打过一次退堂鼓。我对黄蔡芬说，我们去就是戳她的痛处，这种做法是不道德的。黄枚枝在2014年失去了独子，这之后她的身体就垮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再次回忆伤心往事。与此次调查的向导——草坪中心卫生院原副院长娄桃香会合后，我谈及自己的顾虑。娄桃香说，应该不要紧，对她来说，倾诉也是一种释放。虽然交谈中黄枚枝多次转过身去抹眼泪，但她并没有抨击当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在她看来，政策就是要执行的。儿子因病离她而去，但是政府没有忘记这个不幸的家庭，给她和丈夫发放的扶助金足够维持基本生活，孙女也被纳入到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序列。生活不易，她从未放弃；伤心流泪，却始终满怀希望。我们调查了数十个黄枚枝这样的村民，即使放在农村，他们也是不起眼的普通人。但我们坚定地认为，他们的人生应该被记述，这是宏大历史叙事中有血有肉的枝丫。只有他们的人生被记录，被留存，乡村才不会成为现代化列车飞驰中的背景板。

课题组成员过乔，本书摄影师。黄蔡芬 摄

课题组成员陈敏杰，本书摄影师。黄蔡芬 摄

课题调查结束之后，我将调查的内容分门别类，撰文成书，就是这本《草坪纪事》。

《草坪纪事》书稿经课题组全体成员认真审读后，报送市委宣传部和鼎城区人民政府结题，并在出版过程中得到了鼎城区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

这本书中，有草坪镇在乡村振兴中的新风新貌，那是这些年来全面建设的成就，广大村民正在享受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他们感恩时代，毫不夸张，也毫不掩饰。这本书中，也有一些积年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影响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他们慷慨陈词，直言不讳。这就是新时代的农民，他们通过现代通信工具了解世界，看到身边的变化，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不否认所获得的，也不否认有所欠缺。他们有满足感，也还有所求。他们也是新时代的创业者，没有放过社会发展中的重要节点，他们紧跟时代，抓住机遇，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

时代为人所创造，人也在时代里载沉载浮。记录下人的故事，记录下人在时代里的坚守、奋斗、挣扎、不甘，也是为时代作注，为历史存档。